新年之梦——中国之梦
林语堂
原载一九三三年上海的《东方杂志》
我不梦见周公,也很久了。大概因为思想日益激烈,生活日益稳健,总鼓不起勇气,热心教育,热心党国。不知是教育党国等了不叫人热心,还是我自己不是,现在也不必去管他。从前,的确也曾投身武汉国民政府,也曾亲眼看见一个不贪污,不爱钱,不骗人,不说空话的政府,登时,即刻,几乎就要实现。到如今,南柯一梦,仍是南柯一梦。其后,人家又一次革命,我又一次热心,又在做梦,不过此时的梦,大概做得不很长,正在酣蜜之时,自会清醒过来。到了革命成功,连梦遂也不敢做了,此时我已梦影烟消,消镜对月,每夜总是睡得一寐到天亮。这大慨是因为自己年纪的缘故,人越老,梦越少。人生总是由理想主义走上写实主义之路。语云,婆儿爱钞,姐儿爱俏,爱钞就是写实主义,爱俏就是理想主义。这都是因为婆儿姐儿老少不同的关系。记得《笨拙》说过,不满二十之青年而不是社会主义者,都是低能,年满二十岁而仍是社会主义者,便是白痴。所以我现在梦越做越少而越短了。这是我做梦的经过。
我现在不做大梦,不希望有全国太平的天下,只希望国中有小小一片的不打仗,无苛税,换门牌不要钱,人民不必跑入租界而可以安居乐业的乾净土。
我不做梦,希望国中有数百座百万基金堪称学府的大学,我只希望有一个国人自办的像样的大学,子弟不进洋鬼学校而有地方念书。
我不做梦,希望民治实现,人民可以执行选举,复决,罢免之权,只希望人民之财产生命,不致随时被剥夺。
我不做梦,希望全国有代议制度,如国民会议,省议会等,只希望全国中能找到一个能服从多数,不分党派,守纪律,不捣乱的学生会。
我不做梦,希望政府高谈阔论,扶值农工,建设农工银行,接济苦百姓,只希望上海的当铺不要公然告诉路人“月利一分八”做招徕广告,并希望东洋车一日租金不是十角。
我不做梦,希望内地军阀不杀人头,只希望杀头之后,不要以二十五元代价将头卖与死者之家属。
我不做梦,希望全国禁种鸦片,只希望鸦片勒捐不名“懒捐”,运鸦片不用军舰,抽鸦片者非禁烟局长。
我不做梦,希望中国有第一流政治领袖出现,只希望有一位英国第十流的政客生于中国,并希望此领袖出现时,不会被枪毙。
我不做梦,希望监察院行使职权,弹劾大吏,只希望人民可以如封建时代在县衙门击鼓,或是拦舆喊冤。
我不做梦,希望人民有集会结社权,只希望临时开会抗日不被军警干涉。
我不做梦,希望内政修明、党派消灭,只希望至少对外能一致,外邻侵犯时,保留一点人气。
我不做梦,希望贪官污吏断绝,做官的人不染指,不中饱,只希望染指中饱之余,仍做出一点事绩。
我不做梦,希望中国政治人才辈出,只希望有一位差强人意,说话靠得住的官僚。
我不做梦,希望国中有许多文学天才出现,只希望大学毕业生能写一篇文理通顺的信。
我不做梦,希望政府保护百姓,只希望不乱拆民房,及向农民加息勒还账款。
我不做梦,希望建设全国道路,只希望我能坐帆船回去我十八年不曾回去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