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琐忆
我原名万家宝,字小石。小石,这是按着我父亲的字排下来的。我父亲叫万德尊,字宗石。还是在湖北省潜江县的时候,万家是个大家族,人口很多,但数我们这一房最穷了。祖父是位教私塾的老先生,家境贫寒。父亲考进张之洞创办的两湖书院读书,每月有四两银子的津贴,他还得把一半银子寄回家中,接济家用。清朝末年,政府选派留学生到日本去,我父亲选了这条路。那时,一般人是不愿意出洋的,只有那些经商的才敢去冒这个风险,就像《镜花缘》里的林之洋那样。我父亲决心去日本,去闯一闯,显然是把它看成是一条能光宗耀祖的道路。他被分配到日本士官学校学习,是这个学校的第四届毕业生,他和军阀阎锡山是同学,即使在日本,也是相当早的毕业生了。我父亲毕业回国后,曾经当过师长,做了一个小军阀,但是,他为人胆子很小,又从来没有打过仗,加上他读书较多,便更像是个文人,四十多岁,他就不做事了,经常找几个诗人在一起吃吃喝喝,写点诗文。
我的家庭人口不多。我父亲先后有过三个妻子。我的姐姐和哥哥是第一个母亲生的,这个母亲很早就去世了;我的母亲生我之后第三天便故去了,得的是产褥热,那是不治之症。我的第三个母亲和我的生母是双生的姐妹。我从小失去了自己的母亲,心灵上是十分孤单而寂寞的。
尽管我的父亲很喜欢我,但我不喜欢我的家。这个家庭的气氛是十分沉闷的,很别扭。我父亲毕竟是个军人出身的官僚,他的脾气很坏,有一段时间我很怕他,他对我哥哥很凶很凶,动不动就发火,我总是害怕同他在一起吃饭,他常常在饭桌上就训斥起子弟来。我父亲这个人是自命清高的,“望子成龙”的思想很重。可是,我的哥哥就是同他合不来。哥哥三十多岁就死去了,到现在我还不大明了他,他们父子两个人仇恨很深很深,父亲总是挑剔他。哥哥恨透了父亲,家中的空气是非常不调和的。我父亲四十多岁就赋闲了,从早到晚,父亲和母亲在一起抽鸦片烟,到我上中学时,每天早晨去学校,下午四点回家,父亲和母亲还在睡觉,他们常常是抽一夜鸦片,天亮时才睡觉,傍晚才起床。每当我回到家里,整个楼房里没有一点动静,其实家里人并不少,一个厨师、一个帮厨、一个拉洋车的,还有佣人和保姆,但是,整个家沉静得像座坟墓,十分可怕。我还记得,我的父亲在吃饭时骂厨师,有时,他一看菜不满意,就把厨师喊来骂一通。有时,也不晓得为什么要骂人。我母亲说他,他就更抑制不住地发脾气,真是个沉闷的家庭啊!但是,这倒有一个好处,使我躲到自己的房间里去读书。我的住房很宽敞,家里房间很多,一座两层的楼房就有八间房子;还有一座小楼,也有许多房间,阔气得很,过的是养尊处优的生活。说起来也令人奇怪,我父亲却常常对我说:你是“窭人之子”啊!“窭人”,是文言,也是湖北家乡话,就是说,你是个“穷人的儿子啊”!这句话给我印象很深。我父亲总是教训我要如何自立、如何自强,他让我千万不要去做官,他说他做了一辈子官是做错了,因此,他总是劝我去做医生。我也曾经这么想过,可是我的英文学得不好,生物也学得不好,考了两次协和医学院都没有考上。可见,人生的道路,有时并不是靠主观意志所能安排的。我想,我父亲的那些话,对我萌发出一种贫富之间是不平等的观念,或许多少有些关系吧!
还记得在我八九岁的时候,我父亲非逼着我做诗。我哪里会写诗呢?想了许久,蹩出两句诗来:“大雪纷纷下,穷人无所归。”这叫什么诗呢?可是父亲却夸奖说:“不错,很有些见解。”现在回想,家里住着暖暖的房子,吃着火锅,能这样写,实在“难得”!其实,这也不离奇,公子哥儿从没有尝过穷人受苦的滋味,也能说这样的话。当然,寻根溯源,找个道理也行,从什么地方我得到这样一种感受呢?那时,我家里有个保姆,叫段妈,陪着我睡觉。有时,睡不着,她就经常对我讲起农村的情况,还有她家里的一些事情,告诉我她丈夫是怎么死去的,婆婆又是怎么上吊自尽了,这些悲惨的事情。她的孩子死得很惨,身上长疮,疮上都是蛆,硬是疼死了。还讲了些农村中穷人受罪、财主霸道的小故事。这些,给我的印象很深。一个好的保姆,真像一个人一生的启蒙老师;鲁迅的童年,长妈妈就给了他许多教益。我少年时候,生活上一点不苦,但感情上是寂寞的,甚至非常痛苦的,没有母亲,没有亲戚,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交谈的人,家里是一口死井,实在是闷得不得了。
我没有上过小学,是家里请来老师,读的是那些孔孟之道的书。不过,那时我已经偷偷地看了不少小说。如《红楼梦》《西游记》《三国演义》《镜花缘》《水浒传》《聊斋志异》等等读了不少。外国的书也接触一些。最早读林琴南用文言翻译的西方小说,后来读各种半白半文或白话的翻译与著作。给我印象较深的如德国作家霍普特曼的《织工》,果戈理的《巡按》,还有莎士比亚的作品,如《威尼斯商人》,当时译为《一磅肉》或《女律师》,是个很流行的剧本。这些作品看是看了,但并不觉得入门,主要是因为知识底子薄,讲的是外国事情,有些隔膜。外国小说在童年时也读过,印象最深的是都德的《最后的一课》,这篇小说写得很短,但是它那种爱国精神却很强烈感人,我心灵受到强烈的震动,这才感到文学的力量是很大的。
我是非常喜欢《鲁滨逊漂流记》的,它激起我的想象,幻想到海上去冒险。我曾经想做发明家,发明一艘飞快的船,装上机器,跑得很快很快,我为此还画了一张图,装在一个瓷娃娃肚里。这样的书是诱人神思飞扬的。我还记得读过一本《林肯传》,我对林肯这个人也有一种佩服的心情,他解放黑奴,那是了不起的。甚至文史方面的书,像《春秋》《左传》《古文观止》,还有孔夫子的书,我觉得这些书也给我打开一个宽广的世界,使我眼界开阔起来。像《左传》《史记》里边的人物故事,读起来也是很有兴趣的。我读过《东方杂志》,这是我父亲订阅的,他为的是消遣解闷。上面有介绍苏联十月革命以后的文章,我记得父亲对列宁十分佩服,现在我也不懂得他为什么那样佩服列宁,他说列宁是个伟大的人物,是个巨人。还有叶圣陶主编的《少年杂志》也给了我不少新的知识。总之,书给了我一个广阔的世界,使我知道世界并不像我的家那么黑暗、这么闷人!
戏剧生活的开端
一个作家和艺术家的文化艺术修养应该是多方面的,是靠多少年的逐渐积累而来的。我对戏剧发生兴趣,就是从小时候开始的,我从小就有许多机会看戏,这给我影响很大。我记得家里有一套《戏考》,我读《戏考》读得很熟,一折一折的京戏,读起来很有味道,但是,当时看得最多的还是文明戏。辛亥革命前后,文明戏是很兴盛的,那种连台本的文明戏,演的都是关于讲皇帝的戏,还有加官晋爵的故事以及哀感顽艳的爱情戏。那些哀艳的文明戏大都是根据言情小说改编的,也没有什么脚本,演戏只靠墙上贴的一张幕表,幕表规定好这出戏共有多少场,有多少人物,每一场大概演些什么内容,都有哪些人物上场,头天晚上大家商量好,第二天就登台演出了。参加演出的都是男演员,文明戏中有一种“言论正生”,专门在台上发表激昂慷慨、愤世嫉俗的言论,都是即兴的言论,一套一套的。小生,是专门讲爱情的角色,一般言情、哀艳的戏都是旧套子,例如,一个女孩子爱上了一位书生,但是,这个女孩子却被父亲卖出了,或者被迫嫁给富人,过了若干年,她又和这位书生见面了,于是就演出一段非常香艳哀痛的戏,他们见面,女孩子的父母发现了,大骂他们。这时,书生的朋友就出场了,这位朋友就是由言论正生扮演的,于是他就劝书生,借机发表一通言论,说什么:我们这个时代是如何如何啦,国家是怎样地风雨飘摇喽,政府是如何坏啦,官吏又是如何地腐败喽,你作为一个血性男儿,应该有志气,要抛头颅洒热血喽!这一番正面的演说完毕,观众就拼命鼓掌。这位书生终于醒悟了,和女的道别,女的舍不得他走,又是一番哀艳的表演,讲上半个小时的爱情,什么:我是如何苦喽,我在婆家被人看不起啦等等,有腔有调地、流着眼泪说出一套套悲恸欲绝的感伤话。给我印象深的是,中国的观众十分善感,像言论正生演说过后观众那样热烈的欢迎,那种热烈鼓掌的情景;男女洒泪告别时,台下也有妇女一片呜咽抽泣,擦湿了手帕。可以说,观众和舞台演出打成一片,真叫“交流”之极了!演文明戏有本事的演员们确具有一套使当时的观众神魂颠倒的本领。
再就是看旧戏了。特别是大学时代看了许多好戏,那时,在北平清华大学读书,已经认识了巴金,还有我中学时代的同学靳以,我和靳以常到广和楼去看京剧。杨小楼、余叔岩都是了不起的表演艺术家,谭鑫培的戏还是小时候母亲抱着看的,杨小楼的戏看得最多,他演黄天霸演得妙极了,黄天霸武艺高强,非常狡猾、非常凶狠,他是效忠于满清朝廷的。杨小楼把黄天霸的奴才相和他的特定性格演得活灵活现。还有一个叫刘鸿声,他唱的《斩黄袍》异常高昂响亮,一句唱出,满场叫“好”!剧场震得楼顶都要掀开。从旧戏里可以学到描写刻划人物的本领,戏里的每个人物都是写得鲜明的,而且每个人物都不一样,有聪明的,笨的;有滑头的,阴险的;有凶狠的,软弱的。旧戏中《三国演义》的戏很多,我很喜欢看!有个一串折子戏可以接起来的连本京戏,我非常爱看,说的是曹操带领八十万人马攻打东吴,刘备和孙权联合起来抗曹,今天这出戏叫《赤壁之战》,旧名叫“群英会”。三国里的主要人物几乎都出来了,每个人物都具有自己的鲜明形象,而且整个戏的冲突波澜壮阔,故事曲折,引人入胜。我很喜欢听唱、听故事,中国这些旧的东西写得是很活的。我喜欢《聊斋》的故事,开始是很难读的,但有兴趣,越读便越能体味其中的意趣。《聊斋》写的人物很多,性格多种多样;故事曲折,引人入胜。还有昆曲,我看的是北昆,侯永奎的《林冲夜奔》演得真好,四十分钟,一个人在台上活活演唱出一个沉痛悲壮“有国难投”的林冲。天津还有一个刘宝全,是唱京韵大鼓的,我听起来也是入迷的。一个人的艺术修养要广,除了读书,对各种艺术的鉴赏能力要多方培养,要从许多方面吸取营养,兴趣偏狭是不利于艺术创造的。
难忘南开新剧团
二十年代初,我进入天津南开中学读书。那时张彭春先生负责校务,张彭春曾先后在美国哥伦比亚和耶鲁大学研究教育和戏剧,对戏剧很有兴趣。南开中学每到校庆和欢送毕业同学时,都要演戏庆祝,成为一种传统。演“新剧”起源于张伯苓先生。他早在一九○九年(宣统元年)时就提倡新剧,目的在于练习演讲,改良社会。南开新剧第一次公演的剧目是张伯苓先生自编、自导、自演的《用非所学》。
我大约在十五岁时就加入了南开新剧团,演过很多戏,几乎都是张彭春导演。
当时的风气,男女不能同台。我在中学时多半扮演女角色。我演的头一个女主角戏是易卜生写的《国民公敌》。我们排演认真,费时两三个月之久。这个戏写的是正直的医生斯多克芒发现疗养区矿泉中含有传染病菌,他不顾浴场主的威迫利诱,坚持要改建泉水浴场,因而触犯了浴场主和政府官吏的利益。他们便和舆论界勾结起来,宣布斯多克芒为“国民公敌”。那时正是褚玉璞当直隶督办,正当我们准备上演时,一天晚上张伯苓得到通知说:“此戏禁演。”原来这位直隶督办自认是“国民公敌”,认为我们在攻击他,下令禁演。等他倒台后,此戏才得以演出,很受欢迎。
一九二八年十月公演了易卜生的名剧《娜拉》,由我扮演娜拉。我们一面上学,一面排演,每次演出都很用心,很努力。当时《娜拉》的演出在天津是件很大的事,尤其在教育界引起很大的注意。演出后报纸上纷纷刊载评论,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后来我演《新村正》,这是南开新剧团自己写的剧本,故事情节我忘了,记得我还改写过一遍,那时我已上高中,不是男扮女角,而是男女合演了。
南开新剧团经常介绍外国戏,有的加以改编,成为中国可能发生的故事,人物也都中国化了,但主题思想不加更改。这样做,是为了适合我们的舞台条件和观众的接受能力。如我改编过十七世纪法国伟大喜剧家莫里哀的《吝啬鬼》(即《悭吝人》)。戏名改为《财狂》,由我扮演主角,并请曾在外国学过建筑学、“新月派”文艺团体的林徽音先生负责舞台设计,那是很讲究的,布景是写实主义的,在业余剧团中算是很好的了。
改编本把原来五幕缩为三幕,把原剧的主人阿尔巴贡改为韩伯康,艾利丝改为韩绮丽。《财狂》在南开瑞庭礼堂公演,轰动了华北文艺界;天津《大公报》还出了纪念特刊。我们演《财狂》时,郑振铎、巴金、靳以都由北平来看戏。此外我还导演过英国作家王尔德的《少奶奶的扇子》(原名《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
南开新剧团对我的影响很大。我原想学医,两次投考协和医学院,都没考上;后来考入南开大学学政治,但是学不进去。在南大和以后在清华大学时,我得到图书馆的许可,可以进入书库,在那里浏览较广,从有关先秦哲学的简单著述,到浅近的有关马克思学说的书,更多的是读中外文学和戏剧书籍。由于南开和清华大学的环境,我得到一些知识。南开新剧团的活动,启发了我对戏剧的兴趣,慢慢离开学科学的打算,终于走上从事戏剧的道路。
天津的话剧活动并不只是南开中学一家活跃,很多中学都在演戏,汇文中学、新学书院,还有一个外国的女子学校都在演。黄佐临是新学书院院长,他是很有名的戏剧导演,他的女友丹尼用英文演莎士比亚的《如愿》,由他亲自导演,还请我去看过。
天津的话剧运动在“五四”以前就开始了,周恩来同志就是当年南开编演新剧的积极分子。一九一五年南开学校十一周年时,他参加演出新剧《一元钱》,获得很大成功。我比周恩来小十二岁,在学校时没有见过他的面。后来我听说邓颖超同志也演过戏,我看见过她扮演男角色的照片。那时南开中学男生扮演女角,女中部是女生演男角,男女不能同台。
天津是革命话剧发祥的地方,对戏剧发展很有贡献。当初搞话剧运动资料的同志们不知道北方也贡献不小的力量。周总理曾经一再对我谈,要把天津和北方其他各地的早期戏剧运动写上去。都怪我太忙了,没有做。
我说《雷雨》
我是一个不能冷静的人,谈自己的作品恐怕也不会例外。我爱着《雷雨》如欢喜在溶冰后的春天,看一个活泼泼的孩子在日光下跳跃,或如在粼粼的野塘边偶然听得一声青蛙那样的欣悦。我会呼出这些小生命是交付我有多少灵感,给与我若何的兴奋。我不会如心理学者立在一旁,静观小儿的举止,也不能如试验室的生物学家,运用理智的刀来支解分析青蛙的生命。这些事应该交与批评《雷雨》的人们。他们知道怎样解剖论断:哪样就契合了戏剧的原则,哪样就是背谬的。我对《雷雨》的了解,只是有如母亲抚慰自己的婴儿那样单纯的喜悦,感到的是一团原始的生命之感。我没有批评的冷静头脑,诚实也不容许我使用诡巧的言辞,狡黠地袒护自己的作品。所以在这里,一个天赐的表白的机会,我知道我不会说出什么。这一年来批评《雷雨》的文章确实吓住了我,它们似乎刺痛了我的自卑意识,令我深切地感触自己的低能。我突地发现它们的主人了解我的作品,比我自己要明晰得多。他们能一针一线地导出个原由,指出究竟,而我只有普遍地觉得不满、不成熟。每次公演《雷雨》或者提到《雷雨》,我不由自已地感觉到一种局促,一种不自在,仿佛是个拙笨的工徒,只图好歹做成了器皿,躲到壁落里,再也怕听得雇主们挑剔器皿上面花纹的丑恶。
我说过我不会说出什么来。这样的申述,也许使关心我的友人们读后少一些失望。屡次有人问我《雷雨》是怎样写的,或者《雷雨》是为什么写的这一类的问题。老实说,关于第一个,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第二个呢,有些人已经替我下了注释。这些注释有的我可以追认,——譬如“暴露大家庭的罪恶”。但是很奇怪,现在回忆起三年前提笔的光景,我以为我不应该用欺骗来炫耀自己的见地。我并没有显明地意识着我是要匡正、讽刺或攻击些什么。也许写到末了,隐隐仿佛有一种情感的汹涌的流来推动我。在我发泄着被抑压的愤懑,毁谤着中国的家庭和社会。然而在起首,我初次有了《雷雨》一个模糊的影象的时候,逗起我的兴趣的,只是一两段情节,几个人物,一种复杂而又原始的情绪。
《雷雨》对我是个诱惑。与《雷雨》俱来的情绪,蕴成我对宇宙间许多神秘的事物一种不可言喻的憧憬。《雷雨》可以说是我的“蛮性的遗留”。我如原始的祖先们,对那些不可理解的现象,睁大了惊奇的眼。我不能断定《雷雨》的推动是由于神鬼,起于命运或源于哪种显明的力量。情感上,《雷雨》所象征的,对我是一种神秘的吸引,一种抓牢我心灵的魔。《雷雨》所显示的,并不是因果,并不是报应,而是我所觉得的天地间的“残忍”。(这种自然的“冷酷”,可以用四凤与周萍的遭遇和他们的死亡来解释,因为他们自己并无过咎)。如若读者肯细心体会这番心意,这篇戏虽然有时为几段较紧张的场面或一两个性格吸引了注意,但连绵不断地、若有若无地闪示这一点隐私——这种种宇宙里斗争的“残忍”和“冷酷”。在这斗争的背后或有一个主宰来管辖。这主宰,希伯来的先知们赞它为“上帝”,希腊的戏剧家们称它为“命运”,近代的人撇弃了这些迷离恍惚的观念,直截了当地叫它为“自然的法则”。而我始终不能给它以适当的命名,也没有能力来形容它的真实相。因为它太大,太复杂。我的情感强要我表现的,只是对宇宙这一方面的憧憬。
写《雷雨》是一种情感的迫切的需要。我念起人类是怎样可怜的动物,带着踌躇满志的心情,仿佛自己来主宰自己的命运,而时常不能自己来主宰着。受着自己——情感的或者理解的——的捉弄,一种不可知的力量的——机遇的,或者环境的——捉弄。生活在狭的笼里而洋洋地骄傲着,以为是徜徉在自由的天地里。称为万物之灵的人物,不是做着最愚蠢的事么?我用一种悲悯的心情,来写剧中人物的争执。
我诚恳地祈望着看戏的人们,也以一种悲悯的眼来俯视这群地上的人们。所以我最推崇我的观众。我视他们,如神仙,如佛,如先知。我献给他们以未来先知的神奇。在这些人不知道自己的危机之前,蠢蠢地动着情感,劳着心,用着手。他们已彻头彻尾地熟悉这一群人的错综关系。我使他们征兆似地觉出来这酝酿中的阴霾,预知这样不会引出好结果。我是个贫穷的主人,但我请了看戏的宾客升到上帝的座,来怜悯地俯视着这堆在下面蠕动的生物。他们怎样盲目地争执着,泥鳅似地在情感的火坑里打着昏迷的滚,用尽心力来拯救自己,而不知千万仞的深渊在眼前张着巨大的口。他们正如一匹跌在泽沼里的羸马,愈挣扎,愈深沉地陷落在死亡的泥沼里。周萍悔改了“以往的罪恶”,他抓住了四凤不放手,想由一个新的灵感来洗涤自己。但这样不自知地犯了更可怕的罪恶,这条路引到死亡。蘩漪是个最动人怜悯的女人。她不悔改,她如一匹执拗的马,毫不犹豫地踏着艰难的老道。她抓住了周萍不放手,想重拾起一堆破碎的梦,救出自己,但这条路也引到死亡。在《雷雨》里,宇宙正像一口残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样呼号也难逃脱这黑暗的坑。自一面看,《雷雨》是一种情感的憧憬,一种无名的恐惧的表征。这种憧憬的吸引,恰如童稚时谛听脸上划着经历的皱纹的父老们,在森森的夜半,津津地述说坟头鬼火,野庙僵尸的故事。皮肤起了恐惧的寒栗,墙角似乎晃着摇摇的鬼影。然而奇怪,这“怕”本身就是个诱惑。我挪近身躯,咽着兴味的口沫,心惧怕地忐忑着,却一把提着那干枯的手,央求:“再来一个!再来一个!”所以《雷雨》的降生,是一种心情在作祟,一种情感的发酵,说它为宇宙作一种隐秘的理解,乃是狂妄的夸张。但以它代表个人一时性情的趋止,对那些“不可理解的”莫名的爱好,在我个人短短的生命中是显明地划成一道阶段。
这样原始或野蛮的情绪俱来的,还有其他的方面,那便是我性情中郁热的氛围。夏天是烦躁多事的季节,苦热会逼走人的理智。在夏天,炎热高高升起,天空郁结成一块烧红了的铁,人们会时常不由己地,更归回原始的野蛮的路,流着血,不是恨便是爱,不是爱便是恨。一切都是走向极端,要如电如雷地轰轰地烧一场,中间不容易有一条折衷的路。代表这样的性格是周蘩漪,是鲁大海,甚至于是周萍,而流于相反的性格,遇事希望着妥协、缓冲、敷衍便是周朴园,以至于鲁贵。但后者是前者的阴影,有了他们,前者才显得明亮。鲁妈、四凤、周冲是这明暗的间色,他们做成两个极端的阶梯。所以在《雷雨》的氛围里,周蘩漪最显得调和。她的生命烧到电火一样地白热,也有它一样的短促。情感、郁热、境遇,激成一朵艳丽的火花。当着火星也消灭时,她的生机也顿时化为乌有。她是一个最“雷雨的”(这是我杜撰的,因为一时找不到适当的形容词)性格。她的生命交织着最残酷的爱和最不忍的恨,她拥有行为上许多的矛盾,但没有一个矛盾不是极端的。“极端”和“矛盾”是《雷雨》蒸热的氛围里两种自然的基调,剧情的调整多半以它们为转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