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堂本水浒传评点简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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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本容与堂刻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本文简称容本)共一百卷一百回,北京图书馆藏,半叶十一行,行二十二字。卷首小沙弥怀林《批评水淋传述语》;次《梁山泊一百单八人优劣》;次《水浒传一百回文字优劣》;次《又论水浒传文字》。板口鱼尾上题“李卓吾批评水浒传”,下题“容与堂藏板”,每回有插图二幅,计二百幅。有眉批、行间夹批和回末总评。又日本内阁文库藏本卷首有李卓吾序,为此本所无。[1]研究者根据该书卷首李卓吾《忠义水浒传叙》末尾刻“庚戍仲夏日虎林孙朴书于三生石畔书”,通常认为本书刊行于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2]。
容本评点大体上可以分为社会批评和艺术批评两方面。
从社会批评来看,评点者首先借评点《水浒传》来讽刺和抨击封建政治种种弊端。在第一回洪太尉请张天师祈禳瘟疫处,评点者眉批曰:“瘟疫盛行,为君为相底,无调燮手段,反去求一道士,可笑可笑。”这是讽刺朝廷官僚昏庸无能。第十四回回评说:“晁盖、刘唐、吴用,都是偷贼底。若不是蔡京那个老贼,缘何引得这班小贼出来?”第五十七回回评说:“一僧读到此处,见桃花山、二龙山、白虎山都是强盗,叹曰:‘当时强盗真摁地多!’余曰:当时在朝强盗还多些。”这是直接抨击在朝大僚为强盗了。正是因为朝政如此腐败,所以评点者感慨有才之士不能够为国家所用,说“杨志是国家有用人。只为高俅不能用他,以致为宋公明用了。可见小人忌贤嫉能,遗祸国家不小”,“鲁智深、杨志,却是两员上将。只为当时无具眼者,使他流落不偶。若庙堂之上,得有一曹正、张青其人者,亦何至此哉?”[3]
其次,评点者强调和赞赏率性真诚。这其实是与晚明李贽为代表的人文主义解放思潮是一致的。前面我们曾经提到,李贽曾经大力提倡真,提出“童心说”,认为所谓“童心”,就是“真心”或“赤子之心”。他认为一个人学了六经、《语》、《孟》等儒家经典, “童心”就丧失了,人就成了“假人”,言就成了“假言”,事就成了“假事”,文也就成了“假文”。[4]评点者显然受李贽这种思想的影响,在他的评点中大力提倡率真,对李逵这样的人大加赞赏,称之为“梁山泊第一尊活佛”。他在第五十二回回末总评说:“我家阿逵只是直性,别无回头转脑心肠,也无口是心非说话。如殷天锡横行,一拳打死便了,何必誓书铁券?柴大官人到底有些贵介气,不济,不济!”在第七十四回“李逵寿张乔坐衙”部分,评点者连续用了八个“趣”字赞赏李逵,在回末总评说:“燕青相扑,已属趣事,然犹有所为而为也,何如李大哥做知县、闹学堂,都是逢场作戏。真个神通自在,未至不迎,既去不恋。活佛,活佛!”[5]这是对李逵为代表的真人的高度赞扬,表现了评点者自己对美好人性的向往。
赞赏和追求率性真诚的美好人性,就必然要抨击假道学。这也是晚明流行的社会思潮之一。如李贽就曾公开骂道学家是“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6]评点者对李逵、鲁达这样真诚的好汉非常赞赏,常常将他们和假道学对比。如第四回回末总评说:“此回文字,分明是个成佛作祖图。若是那班闭眼合掌的和尚,决无成佛之理。何也?外面模样尽好看,佛性反无一些。如鲁智深吃酒打人,无所不为,无所不做,佛性反是完全的,所以到底成了正果。算来外面模样,看不得人,济不得事,此假道学之所以可恶也与!此假道学之所以可恶也与!”认为鲁达“率性而行,不拘小节,方是成佛作祖根基。若瞻前顾后,算一计十,几何不向假道学门风去也?”他认为“假道学之所以可恶、可恨、可杀、可剐,止为忒似圣人模样耳。”并认为宋江就是这样的代表,说“宋公明只足一个黄老之术,以退为进,以舍为取”,“有些道学气味”,而象王矮虎这样的人虽然好色,“却不遮掩,即在性命相并之地,只是率其性耳。若是道学先生,便有无数藏头盖尾的所在,口夷行跖的光景。”[7]
除了以上三方面外,评点者还借机评论世间万象,表达自己的人生态度。譬如他在第十一回写林冲受到王伦的排挤时评曰:“尝笑天下忌才之人,狗也不值。彼既有了才了,忌他何益?且他岂终为你忌了,适以杀其躯而巳矣。何也?有才者定是恩怨分明,既可明珠报德,亦能匕首杀仇。你若不信,王伦便是样子。”又说:“天下秀才,都会嫉贤妒能,安得林教头一一杀之也?”这是对忌才之人的批评。第二十回林冲火并王伦后说“可惜王伦那厮,却自家送了性命。昔人云:‘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岂特造反,即做强盗,也是不成底。尝思天下无用可厌之物,第一是秀才了。”[8]这是讽刺当时只知道空谈心性、不知实务的酸秀才的。另外在第四十九回和五十六回回末评中,评点者还随笔点染,告诫人们不要贪小便宜和耽于某种嗜好。
怀林《批评水浒传述语》说评点者是因为“一肚皮不合时宜,而独《水浒传》足以发抒其愤懑,故评之为尤详。”可见评点者正是通过对《水浒传》的评点来“浇自己之块垒”。通观容本对社会人生的批评,主要表现为对封建腐朽政治的批判,对假道学的憎恶,对社会百态的慨叹等等,基本上还是一种情绪的宣泄,缺乏一种理性精神的观照。尽管如此,通过这些评语我们还是能够窥见那个时代知识分子心态的一隅。
容本关于小说艺术评点的内容非常丰富,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是探讨了生活与艺术的关系。评点者认为,《水浒传》之所以能够“与天地相终始”,关键在于“世上先有《水浒传》一部”。他说:
世上先有《水浒传》一部书,然后施耐庵、罗贯中借笔墨拈出;若夫姓某名某,不过劈空捏造,以实其事耳。如世上先有淫妇人,然后以杨雄之妻武松之嫂实之;世上先有马泊六,然后以王婆实之;世上先有家奴与主母通奸,然后以卢俊义之贾氏李固实之。若管营,若差拔,若董超,若薛霸,若富安,若陆谦,情状逼真,笑语欲活,非世上先有是事,即令文人面壁九年,呕血十石,亦何能至此哉?亦何能至此哉?此《水浒传》之所以与天地相终始也与!”[9]
评点者认为《水浒传》是小说家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现实生活是小说家能够创造出“情状逼真,笑语欲活”的人物形象的前提,否则,“即令文人面壁九年,呕血十石”,也不能够写出优秀的作品。另外他在具体评点中也多次提到类似的问题,如第一回回评说“《水浒传》事节都是假的,说来却似逼真,所以为妙。常见近来文集,乃有真事说做假者,真钝汉也;何堪与施耐庵、罗贯中作奴?”[10]评点者其实已经认识到了现实主义创作的一个基本规律:社会生活是小说创作的源泉,作家只有在生活的源泉中汲取养分,才可能创作出优秀的文学作品。
艺术既然来源于生活,那么如何处理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之间关系呢?容本的评点者认为关键是要有“真情”。他说“《水浒传》文字,原是假的。只为他描写得真情出,所以便可与天地相终始。”所谓“真情”,就是我们今年所说的生活逻辑,虽然《水浒传》是“假”的,是“劈空捏造”的,但因为符合人情事理,所以就真了。所以他非常推许小说中写得真实的部分,说第十回中“李小二夫妻两人情事,咄咄如画。若到后来混天阵处都假了,费尽苦心,亦不好看”,而第六十五情节过分机巧,不符合生活逻辑,所以批评说“此回文字极不济。那里张旺便到李巧奴家?就到巧奴家,缘何就杀死他四命?不是,不是!即王定六父子过江,亦不合便撞着张顺。张顺却缘何不渡江南来接王定六父子?都少关目。”所谓少关目就是缺少了细节的铺垫,结果就不符合现实生活逻辑了。由于小说创作来源于生活,所以评点者特别反感没有生活基础的虚构,说“《水浒传》文字不好处,只在说梦、说怪、说阵处,其妙处都在人情物理上。人亦知之否?”[11]
其次是人物塑造理论。塑造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是小说最基本的任务之一,《水浒传》在这方面非常成功。容本的评点者针对小说的人物塑造提出了完整的人物性格理论。一方面他认为《水浒传》塑造出了具有典型性的人物形象:
说淫妇便像个淫妇,说烈汉便像个烈汉,说呆子便像个呆子,说马泊六便像个马泊六,说小猴子便像个小猴子,但觉读一过,分明淫妇、烈汉、呆子、马泊六、小猴子光景在眼,淫妇、烈汉、呆子、马泊六、小猴子声音在耳,不知有所谓语言文字也。
淫妇、烈汉、呆子、马泊六等分别是各类型人物身上共有的特点,但在《水浒传》里却是通过播金莲、武松、武大、王婆、郓哥这几个人表现出来的,这就是所谓的典型人物。同样“摩写鲁智深处,便是个烈丈夫模样;摩写洪教头处,便是忌嫉小人的身份”[12]也是指的塑造人物性格典型性。
塑造典型的人物形象自然是小说追求的主要目标,但是另外一方面小说还要求人物有鲜明的个性色彩,就是评点者所说的“刻画三阮处各各不同”。如何才能够做到呢?容本评点者提出要“同而不同处有辨”:
《水浒传》文字妙绝千古,全在同而不同处有辨。如鲁智深、李逵、武松、阮小七、石秀、呼延灼、刘唐等众人都是急性的,渠形容刻画来,各有派头,各有光景,各有家数,各有身份,一毫不差,半些不混,读去自有分辨,不必见其姓名,一睹事实就知某人某人也。[13]
这就是说作家通过凸显类似性格人物群中每一个人物自身更为深层的个性化特征,使人物独特的个性更加鲜明突出,也就是“这一个”。这是容本小说评点者最具理论深度的人物个性批评理论,为后来金圣叹和晚清黄人等的人物性格理论导夫先路。
再次是对小说情节结构的探讨。容本评点者称赞《水浒传》是“化工文字”,因此“可先天地始,后天地终”。所谓的“化工文字”除了指小说塑造鲜活的人物形象外,还指小说叙事的转折与变幻,即小说的情节。小说是现实生活的反映,必然表现为丰富多彩,奇幻纷呈,另外作为通俗小说,曲折跌宕的情节更是它基本的要素。因此容本评点者认为小说的情节必须生动曲折,最忌平铺直叙,如“印板文字”,所以他在评点中特别强调“伸缩”、“变化”、“ 波澜”。他说《水浒传》“不可及处,全在伸缩次第。但看这回,若一味形容梁山泊得胜,便不成文字了。绝妙处正在董平一箭,方有伸缩,方有次第。”根据这个观点,他认为第七十回:“叙处却没伸缩变化,大不好看”,第八十七回“描画琼妖纳延、史进、花荣、寇镇远、孙立弓马刀剑处,委曲次第,变化玲珑,是丹青上手。若斗阵法处,则村俗不可言矣。”[14]为什么“斗阵法”就“俗不可言”呢?评点者认为它没有生活基础,违背了我们前面讲的“人情物理”。
另外,容本的评点者还以趣论文,认为第五十三回文字是《水浒传》中“第一”,因为这一回文字“种种摩写处,那一事不趣?那一言不趣? 天下文章,当以趣为第一。既是趣了,何必实有是事,并实有是人?若一一推究如何如何,岂不令人笑杀?”[15]叶朗认为,这其实是评点者强调小说要给读者以审美享受(“趣”),小说的描写只要能给读者以审美享受,就不必要求“实有其事”、“实有其人”[16]。但联系第七十四回评点者的八个“趣”字,我们认为这里的“趣”不是所谓的“审美享受”,而是指诙谐搞笑的言行以及由此带来的喜剧效果。评点者欣赏“趣”一方面固然是与他强调率真自然、反对虚伪道学有关,也是有意迎合市民追求纯粹消遣娱乐的生活目的相关,但似乎也是评点者这样的文人逃避社会现实,不敢面对生活矛盾的表现。这表现在小说理论上,就是过分强调“趣”,甚至认为“天下文章,当以趣为第一”与评点者强调的“人情物理”——现实主义创作主张是相违背的。
总的来说,容本评点者通过对《水浒传》的批评,第一次对小说艺术与现实生活的关系、个性化的人物形象塑造、小说情节结构的布局等问题进行了比较系统而深入的探讨,开创了《水浒传》系统的美学批评的先河,为我国小说美学开拓出了一片广阔的天地,为后来的小说批评家提供了宝贵的理论借鉴,在中国古代小说理论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
参考文献:
[1] 详孙楷第《日本东京所见中国小说书目》,上杂出版社1953年版,第144-147页。又见马蹄疾《水浒书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84页。
[2] 如孙楷第《日本东京所见中国小说书目》第135页云:“此本据李卓吾序后所题,似即万历三十八年刊本,与闽刊之《水浒评林》时代相去不远。”又见马蹄疾《水浒书录》第84页。
[3] 《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明万历年间杭州容与堂刻本。
[4] 李贽《童心说》,《焚书》卷三,前引书,第98页。
[5] 《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明万历年间杭州容与堂刻本。
[6] 李贽《三教归儒说》,李贽《续焚书》卷二,前引书,第76页。
[7] 《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明万历年间杭州容与堂刻本。
[8] 同上书。
[9] 《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明万历年间杭州容与堂刻本。
[10] 同上书。
[11] 同上书。
[12] 《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明万历年间杭州容与堂刻本。
[13] 同上书。
[14] 同上书。
[15] 《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明万历年间杭州容与堂刻本。
[16] 叶朗《小说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82年,第31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