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之所以想到要写这个题目,是因为最近看了一本非常好的书,前中社科院文研所所长刘再复的《双典(三国与水浒)批判》。(刘去年曾与高行健到访我大,可惜我不在香港,╮(╯▽╰)╭)越读越拍案叫绝,书解答了很多关于这两部所谓经典的,我很小就开始感到困扰并持续困扰了我多年的问题,基本上认为《三国》《水浒》两部书五百年间对我国民性的毒害实难讳言,为国民打开了“地狱之门”。刘这样的论述,绝对不是故作惊人之语,而是在鲁迅的国民性批判基础上,经过了严谨的学术考证和深刻的伦理思考,得出的结论。
《双典批判》的书评我还在构思当中,这里先按下不表。不过五年前这本书的出版,就充分说明了体制内知识分子还是有人具有相当的勇气和critical thinking的,敢拿五百年间如此受欢迎的这两本中国人最爱的名著开刀。有人说这是一个“he said she said”的问题,所以我就想到了莎的这句话,觉得可以好好闲扯两句。
莎本人说的,“There are a thousand Hamlets in a thousand people’s eyes.”, 关于这句话,我想讨论的主要有三点。第一,是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为什么莎在这里举的是哈姆雷特而不是别人呢?首先,因为这个丹麦王子是他自己赋予生命的,对吧,是他一手创造出来的,显然对他有深厚的感情,然而关于同时期世界其他国家的喜剧大师,比如和他生卒年十分相近的汤显祖和杜丽娘,莎就一无所知了。然而我还是要说,为什么在他那么多激动人心的戏剧里,那么多光彩照人的人物中,独独选了哈姆雷特?为什么不是罗密欧,不是李尔王,不是夏洛克(非歇洛克~)?
要知道在英国,哈姆雷特可以说是一块金字招牌,以此为起点的名演员不计其数,观众普遍认为能被选中出演已经是莫大荣耀。为什么这个人物具有这么神奇的魔力?为什么莎自己和数百年来的观众都对他情有独钟?我翻译过的一篇影评中给出了答案,(原文过于佶屈聱牙而且我稿子也找不到了,大意是)在任何一个演员能搞清楚这个丹麦人脑子想的东西的一半以前,他已经老得演不了他了。(这特么是人话么!)其实就是说哈姆雷特的思想过于复杂,演员要想演好需要花费相当长的时间磨炼,不仅是表演功力,还有文学素养(英国演员相对来说都具有相当高的文学素养)。
所以我的结论是,”哈姆雷特“是一个代名词,是一切伟大的艺术形象的代名词,他们的伟大之处都在于其复杂性。根据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的说法,也叫做“圆形人物“,具有多面性。与”圆形人物“相对的,就是那些不计其数的、塑造没有那么出色的、性格比较单一的”扁平人物“。哈姆雷特毫无疑问是道地的”圆形人物“,所以不同的人才会对他产生不同的解读,每个人对他的perception,都只是球面上的一个点。
因此我们可以说”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也可以近似地讲,”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曹操“,因为曹操毫无疑问是《三国》这本充斥着一大堆扁平人物中一枝独秀的一个圆形人物(不然解放以后毛也不会为曹操平反了),但是我们相对来说比较不能接受的就是”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关羽“”一千个张飞“,因为关张相对来说就非常的扁平,在一千个人眼中都是一个样子。
我想讨论的第二层含义,就是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因为这一千个读者的喜好、知识背景、教育程度、社会环境、政治倾向等等诸多因素天差地别,当然会看见不同的哈姆雷特。关于这一点,鲁迅已有绝好的论述:” 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读者对人物的看法随着时代的推移产生变化,有时程度会大得出乎作者的意料。尽管受到了“正统观”的影响,尽管罗贯中使劲地尊刘贬曹,曹操的形象从问世到当代还是经历了从乱贼到枭(奸)雄再到英雄的转变。为曹操平反的有,为文学作品中板上钉钉的反面人物如潘金莲西门庆平反的也大有人在。时代的风气在变,社会价值观也在变,文君、莺莺、丽娘、子君之流,自现代以来都是反抗礼教追求自由的正面典型,收获的评价之高,与作品问世时大相径庭。
说到底,”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是文学批评中最正常的现象。传统阅读理论,认定作者是价值创造者,编辑将固定内容编排,成为定本,读者只有被动阅读的选择。然而,过度被低估的读者,在当前社会中,随着消费者主权的抬头,重新得到肯定。巴特的”作者已死“认为作品在完成之际,作者就已经死亡,剩下的就是读者的权利了。唯有作者死亡,读者才能诞生,所有阅读活动,都是读者心灵与一个写定的”文本“的对话,价值就在这个部分被创造出来。所以我才认为,《双典批判》对于我们重新审视《三国》《水浒》二书的文化批判有重要意义,因为它将这两本倍受中国人喜爱的,所谓宣扬”忠义“二字的的经典拽下神坛,指出这两本书的核心不过是权力崇拜和暴力崇拜。
我从小看这两部书长大,虽然觉得情节确实吸引人,疑问却越来越多,因为我从小就是个重点全错的人。看赵子龙长坂坡七进七出,我不明白救阿斗之后,刘备抱着阿斗要往地上摔,他不是手长过膝盖么?这不是明摆着做给人看的么?看过五关斩六将,我的注意力全不在关羽如何英武神勇,而在曹操接受手下大将被斩的事实也不肯拦阻关羽,这是大家所说的那个心胸狭窄的汉贼么?看单刀赴会,我也不觉得关羽单刀赴会多么神勇,我只是觉得刘备向东吴借荆州不还,这不就是言而无信么?还皇室帝胄呢,自知理亏就搬出”天下土地,当有德者居之“的道理来狡辩,不是荒谬之极么?看血溅鸳鸯楼,我发现武松痛快杀了十五个人,而与此事有关的,只有蒋门神等三个,其余十二个不全都是无辜受害么?看智取生辰纲,就算那生辰纲确实是民脂民膏,不义之财,不过对待不义之财就可以强行劫取么?这样以暴易暴,难道就是英雄作为么?类似疑问数不胜数,然而这样两本无时无刻不在宣扬着权谋和血腥暴力的书,竟然被国人崇拜数百年,足见国民性的“三国气”“水浒气”之重。《双典批判》提供的正是重新解读《三国》和《水浒》价值观的视角,对于打破读者的思维定势,尤其是打破“经典无瑕疵“的思维定势,确实有警醒作用。
中国小说的发展,先是故事阶段,后是话本阶段,再是叙事艺术阶段。双典之所以能成为文学经典,就在于它标志着中国小说进入叙事艺术的成熟期,所谓成熟,就是小说写作已进入自觉阶段(语言自觉、结构自觉、手法自觉、人物形象塑造自觉)。中国向来吧诗歌与散文视为文学正宗,戏剧和小说则为“小道“。双典问世之后,被金圣叹誉为”大才子书“,小说的的地位大大提高了。作为文学作品,不可否认的是它们杰出的艺术魅力。然而正因为这种艺术魅力,蕴藏在作品中的毒素就越是难以发现,危害也就越大。因此,我坚决赞同”越是经典,越要批判“这句话,不管是谁第一个说出来的。因为经典作品在时间的刷洗中魅力一直经久不衰,读者按照习惯性的思维代代相传,默默接受,在欣赏的快乐中忘掉了叩问与质疑,在无意识中已全盘接受经典中的价值取向和精神毒素。这种毒素影响之大,是一般性作品无法比拟的。正是这样,我们才要重读经典,对其经行必要的批判,指出经典中的黑暗面,对价值取向的原则性问题进行充分质疑,这才是当代文化人的使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