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地址:姚大力:“不动笔墨不翻书”作者:薛之流民
“不动笔墨不翻书”
千万不要把校勘功夫看作雕虫小技。其实从它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学术眼光到底如何。有一个代表了“乾嘉汉学”传统的了不起的学者叫钱大昕。他在读《后汉书》卷六十八《郭泰传》时,在传文末尾处发现有七十四字“词句不伦” (与上下前后的文字不相般配),于是举出不依前文避讳体例称字而称名等“四疑”(四个方面的质疑),推测此七十四字本非《后汉书》中的原文。但最初他还只能“质疑”,而无法完全证实自己的看法,因为当时能看到的《后汉书》各种版本,全有这七十四个字。他没有直接的版本依据来证实自己的猜想。但在他的这一见解发表之后,人们发现了一部明嘉靖年间的福建版《后汉书》,是当时根据一种宋代刊本来翻刻的。检阅这个刊本中的“郭泰传”,果然如钱氏所言,没有那七十四字。这才断定上述七十四字原属唐太子李贤的注文,是宋以后才窜入《后汉书》的正文当中去的。假如不是钱大昕目光如炬,谁能从那么一大片文字里发现混进原文的这七十四个字?
古人把“录”和“校”看成与“成诵”一样的读书基本功,看作是促使阅读者进入文本的重要方法。那么现代阅读者是否有必要完全照着他们的法子去做呢?我想不会有人赞成说,我们还应该把古人的这些读书方法一成不变地照搬到今天来。尽管如此,它们对现代人培养健康的阅读习惯,还是具有很要紧的借鉴意义。概括地说,虽然我们今天很少再通过抄书的形式来研读文本,而校勘古书的方法也早已变成一种只有极少数专门家才掌握的技能,但是贯通在“录”和“校”中间的一条读书法则,在今天仍然是充分有效的,那就是“不动笔墨不翻书”。
在我刚进入初中那年的开学典礼上,当时的校长、一位老教育家叫李楚材,做过一个如何学习的报告。他对我们说,读书时要做到“五到”。我至今记得他列出这“五到”时的神态。他一面扳着手指一面用常州方言说:“眼到,口到,耳到,手到,心到。”前三个“到”,其实就是在讲“成诵”的“诵”字,第四个“手到”,也就是“不动笔墨不翻书”。有了这前面的四“到”,才更容易有“心到”,也就是推动着你的心,或者说你的思想,真正进入到文本里面去。
“不动笔墨不翻书”,讲得更直白一点,就是读书一定要勤于做笔记。我们最初学习做笔记的时候,往往首先注意到文本中那些吸引人的片言只语,或者也可以把它们叫作“闪光的语言”。看到“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是跳蚤”,觉得这个句子好,赶快写下来。又看到“让别人都去战死,你呵,光荣的奥地利,去结婚吧”!啊,这个更好,又写下来。这一类的话,也许充满在我们的第一本读书笔记簿里。
但是我们的笔记可千万不能一直停留在这样的水平上。坚持读书时做笔记,不完全是为了在今后好把它当储存知识点的备忘录来使用,而更应该在读书当时就用它来最大限度地促进我们对文本的理解力和领悟力。它不是积蓄已有知识的钱包,而是通过读书获得知识的催化剂。因为借助于笔记,最容易促使我们在阅读的同时,就不断清理和消化已经获得的种种初步印象以及阅读者对此的感受,并及时把它们转化成更带确定性的判断或认识,从而使得接下去的阅读也变得更有效。寻章摘句式的笔记无法满足这样的需要。
笔记的方式多种多样。其中对训练“精读”最有助益的一种笔记方式,也许可以叫作“写读”式笔记,就是把阅读的那本书用“简写”的方式重讲一遍。它要求作笔记的人在认真通读全书的同时,在自己的笔记里写下全书的总线索,以及被作者层层推展开来的那些基本环节、基本论据、最关键和最重要的细节讨论,以及全书解释框架的内部逻辑和建构特点。可以用自己的话来表述,但特别精彩或重要的地方,也可以尽可能采用文本中原来的文字,稍加压缩,重新组织成文。如果我们能根据各自的具体情况,选择一两种或几种可能影响你一辈子的书籍,通过“写读”的方法,眼手并用,认真阅读,那么我们的阅读效率一定会因此获得极大提高。 在使用“写读”法来从事精读方面,我们有一个很好的典范。我们都知道,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有一部为他赢得全球声誉的名著,书名叫《历史研究》。很有点讽刺意义的是,虽然知道这部书、并且因为这部书而崇仰汤因比的人很多很多,但真正看完原书的人却少之又少。原因其实很简单:它实在是太长了,总共有十卷、三千多页!甚至学术界,主要也不是通过阅读汤因比的原书,而是通过本书的一个缩写本来了解这部巨著的。这个缩写本的作者叫索麦维尔。他大大简化了原书的叙述,把三千页的篇幅压缩到三册共五百六十多页,却巧妙地把原书中几乎全部精华,甚至包括很多非常辉煌生动的句子,都原封不动保留下来。连汤因比自己都承认,这个缩写本做得太出色了,即使让他自己动手,也做不到它现在的样子。
比较一下《历史研究》原书和它的缩写本的篇幅,我们会有这么一个概念:用“写读”法来做精读笔记,篇幅大的可以达到原书五六分之一的样子。这是十分花人气力、但又十分于人有益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