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的苦闷
刘再复
尽管我知道许多朋友都在批判“欧洲中心论”,也觉得有其道理。但是至今我还是向往欧洲,喜爱欧洲。二十多年来,我已踏进欧洲七次。或客座,或访学,或赴会,或游览,每次都很有收获。每次都实实在在地读了一遍世界文明史。从十五世纪至二十世纪的五、六百年中,世界上最先进的科学、技术、文学、艺术、哲学,都是欧洲提供的。几个世纪里,全世界都是欧洲的学生。谁想改革,谁想先进,就得向欧洲看齐。难怪日本明治维新,其首席思想家福泽渝吉要为天皇提出“脱亚入欧”的口号,难怪我国的五四新文化运动,要打出欧洲天才易卜生、尼采等人的旗帜。
可是,二十世纪里,欧洲却两次成为世界大战的策源地。欧洲给世界提供的是战火、纳粹、灾难、集中营。还有斯宾格勒所发现的导致西方没落的性、毒品与暴力。二战后欧洲开始衰退,欧洲文明开始被怀疑。二十世纪下半叶出现的时髦思想家福科、德里达等,其思想主题竟然是对欧洲形而上体系的质疑解构。从十八世纪的启蒙理性一直叩问到二十世纪的科技理性。欧洲偶像被打破了。
欧洲当下的大苦闷还不在于丢失往昔文明的荣耀,而是在于目前的三大困局:一是非洲与阿拉伯难民大量拥入,这些难民想去享受世界文明摇篮最后的夕照时,并没有想到“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即欧洲自身已是积重难返,泥菩萨过江。而欧洲列国,尽管自己困难重重,但因为雄厚的宗教传统和人道传统还在,又不能不面对这些无家可归的灾民,何况灾民们丧失家园还与自己投下的炸弹有关。自身难保又要接济他人,能力匮乏又不可良心拒绝,这就不能不陷入苦闷。第二重苦闷是来自伊斯兰国的恐怖袭击。没有先前的繁荣昌盛,只要有安宁,还是可以过好日子的。但新冒出地平面的伊斯兰国偏偏不让欧美安宁。他们袭击了法国,还声称要袭击德国。整个欧洲都被恐怖氛围所覆盖。日常生活之地变成战场。这能吃安稳饭、睡安稳觉吗?
上述这两重苦闷是新近出现的。而原有的根本性苦闷是经济不振,日益萧条。希腊等国债务缠身,几近破产,连累了欧洲也直不起腰杆。这一重困局其实由来己久。二战后许多欧洲国家,社会党执政,它们发表的是福利宣言,执行的是劫富救贫的半资本主义半社会主义路线。心是好的,但效果很坏。它养育了一大批只消费、不生产的懒汉,造成一种不劳动也可以享受高福利的生活习惯,于是就借债,就奢侈,就讲空话。在此路线下,有些发达国家便造成三种现象:一是大资产阶级逃亡(逃避高税收);二是无产阶级消亡(不生产,工厂迁入不发达国家);三是中产阶级危亡(负担日益加重)。现在危机出现了,但找不到出路。不改革入不敷出,一改革又遭遇罢工、罢课。怎么办呢?真是束手无策。经济危机的背后是思想危机。欧洲的思想家们大讲卢梭,大唱“平等”的高调。他们怎么忘了,平等只能在人格、心灵层面上实现(还有机会面前的人人平等),即只能讲人格平等、心灵平等,机会平等,而不是讲收入平等,享受平等。所谓劫富济贫、实现衣食住行平等,恐怕是永远的乌托邦。以往地球犯上“思想贫血症”时,总是求助于欧洲。现在欧洲自己不知何去何从,哪能帮大家的忙呢?
过去新年之际议论人间,总是说中国。今年则想说欧洲,虽感受到它的苦闷,也深知它有许多文明积累。但愿它能有再次的文艺复兴和经济复兴。
(二〇一五年十二月十日
美国 科罗拉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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