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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罗新璋 朱译管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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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罗新璋 朱译管窥作者:fang
朱译管窥
——著名文学翻译家罗新璋谈莎剧朱生豪原译本

罗新璋前辈系著名文学家、翻译家。罗老早年负笈北大期间,曾师从李健吾先生,但在译界,他被誉为“傅译传人”。

《莎士比亚朱生豪原译本珍藏全集》(精装珍藏31部),中国青年出版社,2014年1月
《莎士比亚朱生豪原译本珍藏全集》(精装珍藏31部),中国青年出版社,2014年1月


余笃嗜朱译莎剧有年,尝首尾诵读其中十馀剧,赞其译艺,悯其遭际,悼惜不胜!七八、七九年,履职外文局中国文学法文版Littérature Chinoise 期间,据 Pléiade 版,从英法文对读莎翁名剧,觉法译近英文原著,犹不及朱译之辞达而味隽, 感叹朱氏真译莎之不易才也!
翻译,术也;术者,亦必本乎学也。
朱生豪生于民元二月二日。一九二二年入嘉兴国民第一高级小学,二九年秀州中学高中毕业,保送杭州之江大学。
二九年《秀州钟》第八期,刊有朱作《古诗与古赋》,文长约八千字,为其高中时所作,时年仅十七岁。由此可知在中学阶段,朱生豪便对先秦到魏晋的诗赋已很稔熟,且有自己的心得感悟,要发表出来。诗赋的平仄对仗,诗体词牌,亦在阅读中慢慢无师自通。是文谓:《诗经》为古诗中第一部伟大的总集,《楚辞》为中国文学中“最有光彩的明星”。而古今风诗之妙,无右于十九首者;“赋也者,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也”——堪称卓见。从古诗古赋谈到新诗运动,认为“新诗运动就是诗体解放运动。所谓新诗的形式,有许多受西洋诗的影响,也有许多采自中国的词曲和旧诗,但是它的精神,却正是古诗与古赋那种自由的精神”。——归结简切。
朱译莎剧之诗,手法多样。如《第十二夜》(Twelfth Night II -5) 中的四句,译成四言诗经体:
Jove knows I love: 知我者天,
But who?           我爱为谁?
Lips, do not move; 慎莫多言,
No man must know.  莫令人知。
《温莎的风流娘儿们》(The Merry Wives of Windsor Ⅲ-1) 第三幕开头爱文斯的唱辞,则采用离骚体参差句:
To shallow rivers, to whose falls
Melodious birds sing madrigals;
There will we make our peds of roses,
And a thousand fragrant posies.
众鸟嘤鸣其相和兮,
临清流之潺湲,
展蔷薇之芳茵兮,
缀百花以为环。
又如将《终成眷属》 (All's Well that Ends Well Ⅲ- 4) 里海伦那给狠心丈夫的信,译成五言诗:
I am Saint Jacques’ pilgrim, thither gone:
Ambitious love hath so in me offended,
That barefoot plod I the cold ground upon,
With sainted vow my faults to have amended.
Write, write, that from the bloody course of war
My dearest master, your dear son, may hie:
Bless him at home in peace, whilst I from far
His name with zealous fervour sanctify:
His taken labours bid him me forgive;
I, his despiteful Juno, sent him forth
From courtly friends, with camping foes to live,
Where death and danger dogs the heels of worth:
He is too good and fair for death and me;
Whom I myself embrace, to set him free.
为爱忘畛域,致触彼苍怒,
赤足礼圣真,忏悔从头误。
沙场有游子,日与死为伍,
莫以薄命故,甘受锋镝苦。
还君自由身,弃捐勿复道!
慈母在高堂,归期须及早。
为君炷瓣香,祝君永康好,
挥泪乞君恕,离别以终老。
第十句“弃捐勿复道”,直接取自《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之成句。朱氏熟读古诗,各体均有心得,故能据西诗之内容与情绪,译以相应体例,得力于古诗文之涵煦也。莎士比亚五音步十音节抑扬格诗,朱生豪译成四顿十字“创格的新诗”,尤为精彩。例如《罗密欧与朱丽叶》(Romeo and Juliet V-3)终场诗:
A glooming peace this morning with it brings;
The sun , for sorrow , will not show his head:
Go hence , to have more talk of these sad things;
Some shall be pardon ‘d , and some punished:
For never was a story of more woe
Than this of Juliet and her Romeo.
清晨带来了凄凉的和解,
太阳也惨得在云中躲闪。
大家先回去发几声感慨,
该恕的、该罚的再听宣判。
古往今来多少离合悲欢,
谁曾见这样的哀怨辛酸!
朱生豪在之江大学,主修中国文学,以英文为副科。大二加入之江诗社,社长夏承焘觉其天资聪颖,诗才超卓,《日记》里曾有如此感想:“闻英文甚深。之江办学数十年,恐无此未易才也。”(《天风阁学词日记》,一九三一年三月八日)朱曾把历年积存的诗词, 汇为《古梦集》三百馀页,新诗厘成《小溪集》《丁香集》两册。惜乎悉毁于战火!搜求其劫后遗篇,仅得新旧体诗四十馀首。能诗能词,辞章渊雅,乃朱生豪强项,于纷纷莎译中独能胜出,当不为无因矣。
三三年夏,之江国文系毕业之际,于六月十二日《之江期刊》创刊号发表《斯宾诺莎之本体论与人生哲学》,谓“斯氏的中心观念即是他对于万物本体的认识”。第一部分题为形而上学,可看出朱氏沉潜好学,耽于哲理思考。巴尔扎克在《幻灭》中言:“不精通形而上学,一个人不可能出类拔萃。”此文或可见证朱氏已步入出类拔萃之途径。又,之江大学文科三三级同学会之文艺刊物《汹涛》,刊出其《中国的小品文》,文长五千言。从周秦到现代,分小品文为四个时期加以考察,称这种文字,有“美妙的情感,深微的思想,活泼的描写,和风趣的话语”。“小品文虽则是散文,它的趣味是比较地接近于诗的。”论者谓朱氏以雅言译西文。雅言者,有修养之文字,即其所推崇之诗的散文。朱译意达言从,尤贵在散文的形式里,而有诗的意趣,不但格高,而且情韵悠长。莎士比亚“分行而不押韵”的素体诗(blank verse),如:
But, soft! What light through yonder window breaks?
     It is the east, and Juliet is the sun!
     Arise, fair sun, and kill the envious moon…(Romeo Ⅱ-2)
朱生豪往往译成“不分行而押韵”的散文体,作:“
轻声!那边窗户里亮起来的是什么光?
那就是东方,朱丽叶就是太阳!
起来吧,美丽的太阳!赶走那妒忌的月亮……”可谓得失相補!
之江毕业,三三年七月随即入世界书局,任英文编辑,参加编篡《英汉四用辞典》。三七年七七事变,八月十三,日军进攻上海,朱只身逃离住处,一年间辗转于嘉兴、德清,迨三八年下半年才重回世界书局。三九年九月,与书局编译所所长詹文浒同进《中美日报》;詹任总编辑,朱实任詹之秘书或总编助理而无相应之名分。十月十二日始,在报上开“小言”专栏,至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珍珠港事件,报社被封,两年又两月间,共撰文一千一百四十一篇。大率日撰一篇,多则二三篇,如四〇年十二月三十日,即写有《日德在太平洋上的勾结》《苏日重开渔业谈判》《维希拒以海军交德》等三篇。总体说来,“小言”不小。每篇虽只三四百字,涉及内容却甚广大,评议正在发生的世界大事。皆为朱氏读当天新闻写下的感言,凭敏锐的知觉,犀利的笔锋,对日敌汪伪反动势力,择其一端,致命一椎。“敌我不并存,汉贼不两立”,站在报纸立场,发扬民族正气。尤其,“小言”不浅。小言里,除《马相伯先生的精神》《悼蔡孑民先生》等正面赞颂文字,大多为一事一议的时政短评,口诛笔伐,嫉恶如仇,刊于显著地位,相当于微型社论,如《美国准备一战》的副标题,即为“社论意犹未尽,再申论之”,体现报纸的精神,甚至成为报纸的灵魂。七百六十七天,一千馀篇短文,虽为书生议政,亦是经世致用之显示。早年写诗填词,儿女情多;此二年馀,天天纵论天下是非,邦国得失,真乃“笼天地于形内,挫万事于笔端”。翰墨凌云,雄健豪迈,于日后莎剧里帝王将相贵族阶级之翻译,实有裨助之功。

.........


一九三六年十月二日的信中,朱谈到译莎计划:
一译完《仲夏夜之梦》,赶着便接译《威尼斯商人》,同时预备双管齐下,把《温莎的风流娘儿们》预备起来。这一本自来不列入“杰作”之内,Tales From Shakespeare 里也没有它的故事,但实际上是一本最纯粹的笑剧,其中全是些市井小人物和莎士比亚中最出名的无赖骑士 Sir John Falstaff,写实的意味非常浓厚,可说是别创一格的作品。苏联某批评家曾说其中的笑料足以抵过所有的德国喜剧的总和。不过这本剧本买不到注释的本子,有许多地方译时要发生问题,因此不得不早些预备起来。以下接着的三种《无事烦恼》《如君所欲》《第十二夜》也可说是一种“三部曲”,因为情调的类似,常常相提并论。这三本都是最轻快优美艺术上非常完整的喜剧,实在是喜剧杰作中的代表作。因为注释本易得,译时可不生问题,但担心没法子保持原作对白的机警漂亮。再以后便是三部晚期作品,《辛白林》和《冬天的故事》是悲喜剧性质,末后一种《暴风雨》已经译好了。这样就完成了第一分册,我想明年二月一定可以弄好。
然后你将读到《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一本恋爱的宝典,在莎氏初期的作品中,它和《仲夏夜之梦》是两本仅有的一喜一悲的杰作。每个莎士比亚的青年读者,都得先从这两本开始读起。以后便将风云变色了。震撼心灵的“四大悲剧”之后,是《凯撒》《安东尼与克里奥佩特拉》《考列奥来纳斯》三本罗马史剧。这八本悲剧合成全集的第二分册。
但是我所最看重、最愿意以全力赴之的,却是篇幅比较最多的第三分册,英国史剧的全部。不是因为它比喜剧悲剧的各个剧本更有价值,而是因为它从未被介绍到中国来。这一部酣畅淋漓的巨著(虽然有一部分是出于他人之手),不但把历史写得那么生龙活虎似的,而且有着各式各样精细的性格描写。尤其是他用最大的本领创造出Falstaff(你可以先在《温莎的风流娘儿们》中间见到他)这一个伟大泼皮的喜剧角色的典型,横亘在《亨利四世》《亨利五世》《亨利六世》各剧之中,从他的黄金时代一直描写到他的没落。然而中国人尽管谈莎士比亚,谈《哈姆莱特》,但简直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个同样伟大的名字。
第三分册一共十种。此外尚有次要的作品十种,便归为第四分册(宋清如按:在后,一九四六年,世界书局出版《莎士比亚戏剧全集》时,因为英国史剧部分尚缺六本未曾译出,就把原拟作为第四分册的十种作为第三分册,史剧部分未出版)。后年大概可以全部告成。告成之后,一定要离开上海透一口气,来一些闲情逸志的玩意儿。当然三四千块钱不算是怎么了不得,但至少可以悠游一下,不过说不定那笔钱正好拿来养病也未可知……
写此信时,朱生豪估计“后年大概可以全部告成”,“后年”即一九三八年。然而世事难料。《暴风雨》《仲夏夜之梦》《威尼斯商人》译毕,至三七年七月,译成《皆大欢喜》《无事烦恼》《温莎的风流娘儿们》《第十二夜》等剧本。此时,七七事变突然爆发,八一三日军进攻上海,朱从汇山路寓所半夜仓惶出逃,随身只带一只小提箱,中间装的“只有一本牛津版《莎士比亚全集》和一些稿子。”具体哪些稿子不详。八一三前译出的喜剧部分,根据与世界书局的约定,都陆续交稿。八月十四日书店被占,当作兵营,交稿本均毁于一旦。在《中美日报》时期,“生豪只要有空,就看莎剧”,“重新补译了一部分”,同时为国内新闻版写《小言》。四一年珍珠港事件,朱生豪又一次逃难。补译部分,在一二八中美日报馆被占时成了殉葬品。
一九四二年六月,朱新婚后与宋清如同回常熟岳家寄食,闭门谢客,一心译莎,再次从《暴风雨》开始。实际上,大部分喜剧这已是第三译了。到年底,“补译了《暴风雨》等九个喜剧”。
一九四三年初,偕妻宋清如回嘉兴老家,译出《罗密欧与朱丽叶》《李尔王》《哈姆莱特》。下半年牙周炎时时发病,仍“握笔不辍,专心译莎,(年内)次第译出悲剧八篇,杂剧十篇”。
一九四四年,带病译出《约翰王》《理查二世》《亨利四世》上下篇。四月,完成《莎士比亚戏剧全集》三辑,并撰《译者自序》。当史剧译到《亨利五世》第二幕时,病情突变,至此,计译出莎剧共三十一个半,尚差史剧五个又半。十二月二十六日午,一代译家,抱恨长逝!
传世的这三十一部译作,都是一二八事变之后,朱生豪蛰居常熟、嘉兴时期,重起炉灶,相继译出的。已决心译莎之际,朱信(1935/08)里曾说:“我完全不企求‘不朽’......但一个成功的天才的功绩作品,却牵萦着后世人的心。”

二十世纪译莎三大家,都为引介英国最伟大戏剧家作出重要贡献。
首推朱生豪,以《莎士比亚戏剧全集》行世。其写于四四年四月的《译者自序》称:全集“分为喜剧、悲剧、杂剧、史剧四辑”,原以为到年底全集能译竟,讵料下半年病情转危,绝命时留五个半史剧未译。四七年世界书局始出其喜剧悲剧杂剧三辑,计二十七个剧本。——台湾学者虞尔昌见到朱译,极为佩服,补译史剧十部,五七年由台北世界书局出版《莎士比亚戏剧全集》五卷,遂成完璧
五四年作家出版社《莎士比亚戏剧集》十二卷(朱原译二十七种,补未刊史剧四种)。七八年人文版《莎士比亚全集》十一卷(朱译三十一种,未译六部由方平、方重、章益、杨周翰补全)。九八年译林增订版《莎士比亚全集》八册(朱译为主,其馀由索天章、孙法理、刘炳善、辜正坤译出)。
次推梁实秋, 以六七年台北远东图书公司《莎士比亚全集》四十册(剧本三十七,诗集三)著称。
三推方平,以编二〇〇〇年河北教育出版社《新莎士比亚全集》十二册(译于九三~九七年,方译二十五剧,阮坤、吴兴华、汪义群、覃学岚、屠岸、张冲等译其馀)获名。
三系列中,几套朱译,前后累计印售达百万部,影响最大。梁译九五年由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和内蒙古文化出版社分别引进,也有相当印数。方平本,当初仅印二千部,连堂堂社科院图书馆都未收藏一部!
著名文学翻译家罗新璋前辈。拜访过多次前辈思维很活跃,和蔼可亲
著名文学翻译家罗新璋前辈。拜访过多次前辈思维很活跃,和蔼可亲

许国璋评朱生豪:“境遇不佳而境界极高”,“不同于他人也高于他人”。朱译就凭牛津版全集一册;梁译到五六十年代,所据莎剧版本众多,也更讲究。莎士比亚英文,虽是近代英文,有的字写法与现代英语无异,含义与今却有不同,如Virtue一字,当年有valor“勇猛”之意,而不是当今作“美德”解。梁言:“文艺作品的价值很大一部分在其文字运用之妙,所以译者也要字斟句酌,务求其铢两悉称”,“译者不但要看懂文字,还要了然于其所牵涉到的背景,这就是小型的考证工作”。四百年前莎剧莎诗中每一个字都能看懂弄明白,本身就已很了不起。梁谈译莎,谓“译文以原文的句为单位”,“有一句原文,便有一句译文”,并“尽可能地保存莎士比亚原文的标点符号”。可见是以“存真”为宗旨,紧扣原文,不轻易改动字句标点。
朱读莎士比亚,悟其蕴涵,得其意象,迁想妙得,译出其文意,文气文华文妙,“境界极高”;王国维言,“有境界则自成高格”,朱译之所以独绝者在此。梁译“字斟句酌”,“铢两悉称”,功夫用在“字”上。朱译梁译,面对同样的莎士比亚文字,一重文,一重字;一译文意,一译字义;一求“神韵”“意趣”,一求“铢两悉称”。两家之不同,在文学层面与文字层面之区分。试举《李尔王》(King Lear II – 4)中译诗为例,英文原文:
Winter’s not gone yet, if the wild - geese fly that way.
Fathers that wear rags
Do make their children blind;
But fathers that bear bags
Shall see their children kind.
Fortune ,that arrant whore ,
Ne’er turns the key to the poor.——
But ,for all this, thou shalt have as many dolours for thy daughters as thou canst tell in a year.
先看朱译
冬天还没有过去,要是野雁尽往那个方向飞。
                老父衣百结,
                儿女不相识;
                老父满囊金,
                儿女尽孝心。
                命运如娼妓,
                贫贱遭遗弃。
虽然这样说,你的女儿们还要孝敬你数不清的烦恼哩。
梁译
更贴近原文:
若是野鹅向那边飞,冬天是还没有过呢。
                父亲穿着破衣裳,
                可使儿女瞎着眼;
                父亲佩着大钱囊,
                将见儿女生笑脸。
命运,那著名的娼妇,
从不给穷人打开门户。
不过,虽然如此,你为了你的女儿们所感受的“隐怨”将要和你在一年内所能数得清的“银圆”一般多哩。
梁(1903~1987)出身书香,私塾启蒙,清华八年,留美三载,中英文俱佳,《雅舍小品》足见其超卓的学养与文笔。梁译莎士比亚,拿出做学问的功夫,前后达三十七年之久。周兆祥嘉许梁译“研究工作做得充分”,但认为“不宜上演,读起来也乏味,它最成功的地方恐怕只在于帮助人研究莎士比亚。”梁译信实可靠,可作莎剧教科书,这倒正符合梁的意愿,他说过:“我翻译莎士比亚,旨在引起读者对原文的兴趣。”《雅舍小品》与梁译莎剧,文字判若两人。有关梁译,评论家对这位散文大家说了不少不客气的话。北塔说,“梁译是典型的学者翻译,比较老实,缺乏才气,尤其缺乏诗味。”严晓江认为,梁译“创新不足,保守有馀,语气缺少变化”。深探莎翁巨丽文学宝库,字字句句都能辨晰清楚,功不可没。余光中对梁氏极为推重,赞曰:“文豪述诗豪,梁翁传莎翁”;涉及梁译,亦谓有时候似乎“宁可舍雅而就信”。
方平(1921~2010)认为莎士比亚是戏剧诗人,莎士比亚的剧本是诗剧,理想的莎译应以诗译诗,并主持出版《新莎士比亚全集》诗译本。从评介文章,读到多段方译莎剧,意美,音美,更兼形美,确乎胜过相应朱氏旧译。上引《李尔王》同一段落,方译意思就醒豁得多,不过就译诗而言,似趋于白,较朱译“略输文采”,而且不独此段为然。方平有译得好的地方,就总的印象而言,如不怕偏颇,则朱方伯仲,在文白之间。且看方译
看大雁都往那边飞,该知道冬天还没过完呢。
                老头儿披着破衣裳,
                   聋哑儿子瞎女儿;
                老头儿口袋响叮当,
                    孝顺儿子好女儿。
命运,这不要脸的臭女人,
几曾对穷汉笑脸来相迎:
话是这么说,你有了那两个宝贝女儿,管叫你一年到头气得饱饱的。
                       ——引自方平编译《莎士比亚精选集》燕山出版社二〇〇四年版八三八页
鄙意,译本兴衰,五十年里或能见端倪。本雅明言:译本,是原著后起的生命-afterlife。半个世纪,在这一相对时间段里,或可观测译本的生命力。经过岁月的洗礼,时间的筛选,译本真的优秀,自能脱颖而出,甚至被奉为经典;经典须经时间检验。奈达倡言:译本一般只有五十年寿命;过五十年,玉石俱焚,似太绝对了点。尤其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朱译,经过六七十年,卓然挺立于诸家莎译之上,进入二十一世纪,书香犹在, 诚难能可贵。朱译的成功,一是笃嗜莎剧,于原作精神,颇有会心;二是译笔优美,格调高雅,文学性强。三是用字讲究,词汇丰富。莎剧以词汇量大著称于世,词近三万(二九〇六六个,另一说取最大值为四三五六六个);朱译文辞华赡,藻采缤纷,除用成语典故,还自铸新词甚夥,如“美谷嘉禾”、“弱蕊纤苞”、“属僚佐贰”、“盗国窃位”(A cutpurse of the empire and the rule)等,虽较生僻,亦一看能懂。《译者自序》里说:“夫以译莎工作之艰巨,十年之功,不可云久”。十年功夫不寻常,但七七事变之后,颠沛流离,逃难失业,宋清如言,“莎翁剧集中全部的悲剧、喜剧、杂剧以及史剧的一部分,都在两年中次第译就。”北塔文章中说到:“一九四三年,他逃回故乡嘉兴,就凭着一部中型的《英汉四用辞典》,一年中竟然译出了《哈姆雷特》等十八部莎剧,简直是一个奇迹!”一年里能译好一本《哈姆雷特》,已属不易,何况十八部莎剧!致宋清如的一封信里说:“今夜我的成绩很满意,一共译了五千字,”那时正在译《仲夏夜之梦》,“也许明天可以译完,因为一共也不过五千字样子。”一夜译三千五千,简直天方夜谭,哪来时间思考推敲,后期初稿多半就成定稿。或许与他习性有关,朱早年说自己“做文章,写诗,我都是信笔挥洒,不耐烦细琢细磨”(1935/02/02)。朱是凭才气在译!凭青春的生命在译!莎翁早期的抒情剧,以歌颂青春、爱情、生命为事。朱译《威尼斯商人》《罗密欧》《奥瑟罗》《哈姆雷特》等,文字里有一股热情- passion,良才以显为能,智慧借人物的独白和诵叹而彰显!世人叹其殒折太早,才三十二。恐怕正是少年之笔,才能译好讚颂朝霞之章。青春毕竟无敌!
朱生豪北未过浩荡扬子,南没跨越汹涌钱塘,困于时局,更不要说留学英美。自叹:“然才力有限,未能尽符理想;乡居僻陋,既无参考之书籍,又鲜质疑之师友。谬误之处,自知不免。”彭长江在校读《英雄叛国记》第一幕(Coriolanus I),即发现有三十馀不妥处,译时朱已重病缠身,或许也昧于罗马史事,难免误解误译,如musty superfluity ( I-1)一语,朱译作“朽腐的精力”,根据剧情似指“讨厌的废物”。要充分欣赏莎剧,最好读莎氏原文,梁译也有不可靠处。莎氏,醇乎醇者也;朱译,大醇而小疵。
“大醇而小疵”,语出韩愈《读荀》,谓“考其辞,时若不粹”;韩愈的这一评语,并不妨碍后世继续读荀,并深入研究。朱译的瑕疵,多半由于版本的欠善或理解的偏误,也有主观意识的因素,如遇粗俗不雅的字句,则采取雅译或不译的方法,从百分之百对应的角度,自是可议之处。朱译不是亦步亦趋的随从译,而是善自为谋的诤友译。如朱丽叶句(III-2):He[Romeo] made you [those cords] for a highway to my bed , 梁实秋的“凡例”是,“原文多猥亵语,悉照译,以存其真”,作“他使你作为通往我的床上的大路”,方平译为“登上我的床”,朱译有意误译,“他要借着你做接引相思的桥梁”。相思喻床,桥梁替换大路。文艺,高雅事也。朱读《十日谈》,认为“文章很有风趣,但有些地方姑娘们看见要摇头,对女人很是侮辱”(1934/04/21)。朱自己翻译时,碰到“要摇头,很侮辱”处,以其审美趣味和道德观念,便略为改易,以适从大众的阅读习惯,应对国人对经典作品的阅读期待。虽可訾,亦切当。
今秋,中国图书馆学会,推出“中国家庭理想藏书”书目一百种,其中第二十八种为朱译莎氏《哈姆雷特》;此举使朱译不再只是文学爱好者的读物,从此走进千家万户,普及到中学生等年轻群体。自一九二一年田汉译出《哈孟雷特》起,九十年来,据孟宪强统计,此剧已有十个不同译本。或许朱生豪找到了恰当的表现形式,以诗性散文和多种诗体译出一个“中国莎士比亚”。十译中独取朱译,表明多数书友比较认可朱译莎剧,几代读者就接受朱生豪版莎士比亚,接受这一个莎士比亚!去年年底,笔者在一篇翻译文章中举例说到,“如: What a piece of work is a man!... The beauty of the world! The paragon of animals! (Hamlet II-2) 英文原句,从字面上看,似较平易,朱译作:‘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杰作!……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遂成千古名句,令人击节叹赏!此句Emile Montégut法译作:Quel chef-d’oeuvre que l’homme!... C’est la beauté du monde!le type suprême des êtres créés!而August Schlegel 的德译作:Welch ein Meisterwerk ist der Mensch!... Die Zierde der Welt! Das Vorbild der Lebendigen! 这也是做中国人的福气,能读到如此优美的莎剧译文。” 朱译《哈姆雷特》虽备受推崇,亦不无小疵。如第三幕(III–4)中句… sweet religion makes /A rhapsody of words . 张世红根据语境,认为sweet religion 应作sacred vows 解,此句似应译作:使神圣的婚礼(宜易为誓言)变成一串谵妄的狂言。
彭长江十分推重莎剧,于朱译中白壁寻瑕之馀,认为“莎剧为不朽的世界名著,必须有尽可能完美的中译本,从整体上说来,朱译已构成了完美译本的基础,但是并非完美无缺。为了得到完美的译本,另起炉灶重译,未必能达到朱译已经达到的水平;参照朱译本重译,难免有掠人之美的嫌疑。
因此,笔者建议有关方面组织力量重校莎士比亚全集,出版修订本”。——实为明智之见。从学历看,朱只是在传统文化环境中刻苦自学的文艺青年,大二时幸遇夏承焘,并未受到特殊培养。一百年后的今天,家庭环境、文化气氛,已绝然不同,整个社会走上现代化道路,孩子即使从小上国学班,也不可能受到当年那种社会文化的熏陶,打下深厚的国学功底。未来的莎译家对原文的理解上可能胜于朱,而笔达上或许难免略逊。时代已经不同。朱生豪这样的翻译家,已可一不可再。故此,朱生豪算得上是近百年来可遇而不可求的,莎译中之杰出者。
国人现今读到的朱译莎剧,其实多半不是真正原本,百分之百的朱生豪。四七年世界书局版《莎士比亚戏剧全集》,系据朱译手稿所排初版,惜民国书籍,现已不多见。五四年作家出版社版《莎士比亚戏剧集》刊三十一剧,是最全的朱译;出于对译者的尊重,出版说明里言明:“在译文和注解方面,只作了很少的修订。”后来几套以朱译为主的全集,译文都经多人校订;校订对原译虽有所补益,但遣词造句,已不全然是朱译原来面目,或略损及朱译精神风貌。本版系据初版本,参照朱氏翻译手稿校正,由译者哲嗣朱尚刚先生授权,还原成体现朱译原貌的“原译本”。朱译莎剧,对莎氏原典而言,是大醇而小疵;朱译作为独立文本,此“原译本”,于体现朱译文风,当可谓醇乎醇者也!

                                  罗新璋拜识
二〇一三癸巳
十一月十五日
(备注:本文为罗新璋先生为中国青年出版社新青年读物工作室出版发行的《莎士比亚戏剧朱生豪原译本全集》[精装珍藏31部]做的序。)

罗新璋前辈系著名文学家、翻译家。罗老早年负笈北大期间,曾师从李健吾先生,但在译界,他被誉为“傅译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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